睡前故事
՞• •՞
2020-02-10
《田螺》
小青年许了个愿望。
他想拥有一个田螺姑娘。
小青年是个死宅,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逃的课都逃了,不能逃的课想尽办法也逃了,奈何期末考这件事,实在是逃不过去。
小青年翻出教材,开始复(预)习了。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青年环顾四周,决定先来个大扫除。
第一天,他将积攒的外卖盒打包扔了出门。
第二天,他将积攒的快递盒打包扔了出门。
第三天,他将积攒的零食袋打包扔了出门。
第四天……
第四天,小青年反应过来了,这样不行。
垃圾被清空后,露出了脏兮兮的地板,书桌仍旧是杂乱无章,宿舍里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更是令人头疼。
小青年对着满地狼藉叹了半天气,开始虔诚地许愿。
小青年是无神论者,只是凑巧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个童话,许完愿后他也没在意,开开心心地打了会游戏就去睡觉了。
没成想,第二天一早,真的见到了一个全新的宿舍。
柜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被叠得方方正正,戴着围裙的男人一手拎着桶,一手拎着拖把,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小青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小青年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田螺姑娘?”
男人沉默着,额角的青筋不安分地跳了跳。
小青年连忙改口:“田螺先生!”
男人抿了抿嘴,他放下桶,扔下拖把,两步走到小青年身旁:“你知道现在离期末考还有几天吗?”
小青年茫然地摇了摇头,正要掏出手机询问同学,却突然被人揪住了领子。
天旋地转之间,小青年被粗暴地摁到了书桌前,男人俯下身子,在他耳旁冷笑:“田螺……”
“田你妈的螺,老子是你再不看就要挂科了的教科书!”
《医隐》
公元2051年,医生被打、被虐到实在挺不下去了,慢慢都改行了,散落在各个角落。他们从事各种手艺活儿:有的卖麻辣烫,有的当裁缝,有的做铁匠,有的写小说。
有一天,有个熟人病了,我偷偷告诉他:“指点你一条生路。你走到前面巷子左拐,有一家裁缝铺,找那个戴着眼镜噘着嘴、慢吞吞地一针一线缝衣服的大妈,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你这病的病灶已经转移,浸润不浅,这刀估计隔壁铁匠开不了,你得去南门找那个卖风筝的才行。他师父在青城山前卖羊肉串,实在不行只能请他出山了。诚意要足,记得多带上好的孜然。还有,记得请十六铺卖麻袋的光头做麻醉。”
《平安》
将军是个普通的将军,就像所有的将军一样,他骁勇善战,打起仗来胜多输少,守护了一方平安。
他善战,但是并不喜战。他骁勇,但是并不莽撞。他打打杀杀,钻研兵法,在战场上阴损招数也没少用。但是他喜爱书画,他善作诗,为人光明磊落。他不穿战衣的时候,捧本书卷,挥洒笔墨,甚至像个书生。
这样的将军,就像所有的将军一样,远在皇城的地方,有一个在等他的姑娘。
姑娘是个好姑娘,大家闺秀,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她精通诗画,写的一手好字,她会和将军谈古论今,她会和将军斗诗,她会在将军出征的时候绣一个小小的平安福,她会在夜间一遍遍弹着寂寥的曲子等将军归来。
她会和将军共度一生。
她想和将军共度一生。
可将军不会,可将军不想。
所以将军还是将军,姑娘只是姑娘。
皇帝是个昏庸的皇帝。浑浑噩噩,在治国方面是个庸才。可皇帝不听奸臣谗言,他只听将军的。
老皇帝死后,国内动乱了一阵,各方蠢蠢欲动,都想把无用的太子推翻。可将军不想,将军尽职尽责的守住了皇宫,守住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
从那之后,皇帝谁也不信,只信将军。
他最愁的就是战争,因为这样,将军就要离开皇城,那时就剩他一个人面对这一池深水。可他不得不把将军派出去,因为他信将军,万民信将军,只有将军能守护这一方平安。
他不会写诗,一手字也写的歪歪扭扭,他也听不懂高深的兵法之道。可他知道战场上的凶险,可他坚持在将军出征之前给将军一张爬满了平安两字的字条,可他会一遍遍的念着将军写的诗等将军回来。
但将军是人,不是神。
他败了。
一只箭射中了他的胸口,将军跌下马,可他不能倒,他身后是他的国,是他的家。是他想守护住的一切。
他折断箭柄,杀红了眼,可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个的倒了下来。到后来,只剩下他一个人,直愣愣的站在天地之间,满身血污。
后来对面的人说,只要将军投降,他们不会滥杀。那人又说,皇帝昏庸无道,将军不该愚忠。
将军想了想,放下了剑。
那你们不能杀了皇帝。
这是将军倒下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将军倒了,国亡了。
皇帝面对敌军,听说将军已经投降,面无表情。他站在宫门口,听见了众人的义愤填膺,无一不是对将军的谴责。
可他只是走到敌军面前,那双腿,就这么跪了下去。
许是皇帝太过无用,敌国并没有杀了皇帝,而是封皇帝为他国郡王,作为人质扣留在敌国。
敌国赏识将军,尽力救回了将军,让将军继续守护着他的家,可不再是他的国。将军再也不会上战场了,姑娘也不需要苦苦等将军归来了。
将军不再是将军了,姑娘却成了他的夫人。
皇帝也不再是皇帝,可他并不在乎,甚至国破至今,他也未曾流露出半分悲伤。他本就不是当皇帝的料子,吃喝玩乐才是他的长处。
他后来在酒席上见到了一位随军的老军医,那军医喝醉了,又向人泛泛谈起他的光辉事迹。
那将军,就是他救活的。
这本该是皇帝最不想听到的事情,可他听的津津有味。直到最后,老军医讲完了,口齿不清的嘟囔了一句:
将军的心口窝,护着一张字条,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平安二字,许是将军夫人写给他的…
众人只道伉俪情深,夫妻恩爱,一段佳话。可皇帝哭了,撕心裂肺。
皇帝不再是皇帝了,将军也不是将军了。
幸而的是,他们都尚且平安。
《记慈父》
我小时候,一个做父亲的就像电冰箱里的灯,
家家都有一个,可谁都不知道冰箱门关上以后那盏灯在做什么。
我爸爸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看见大家好像很喜欢。
谁都打不开的罐子他能打开;家里只有他敢独自到地下室去。
他刮破脸,谁都不会安慰他或大惊小怪。
只要下雨,人们准知道他会拿雨伞遮着我们出门,家里有人病了,
总是他到药房买药。他安装捕鼠器,剪除玫瑰花的枝叶,
使你不致为荆棘刺伤。我买了自行车,他跟着我至少路了一千里。
直到我会骑为止。
别人的爸爸我都怕,可是我不怕我的爸爸。有一次我给他冲茶,
我冲得很淡,可他坐在小椅子上说好喝得很。
每次我过家家,玩具妈妈有好多事可做,玩具爸爸我不知道让他做什么好。
我就叫它说一句:“我要上班去了。”然后就把他丢在床底下。
九岁那年,一天,爸爸没有起床上班,他进了医院,第二天就死了。
我回到卧室把那个玩具爸爸从床下摸出来,扑扑上面的灰土,把它放在床上。
他没有给我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他走了我会那么伤心。
至今我还不晓得为什么。
2020-02-08
《纪新冠肺炎》
后史记载:
庚子鼠年始,荆楚大地瘟魔肆虐。钟南山医圣携数万白袍同数千万荆楚豪杰共击瘟魔,数万人染疾,众惶恐。足不出,举国防。时九州一心,青丝,白发,皆身先士卒。布衣,商客,皆争先解囊。政医兵者扛鼎逆行为之勇战矣,能者皆竭力之。不日火神山,雷神山拔地而起,神威浩荡荆楚。数日后华夏大地无数白袍同身而起剑指瘟魔,疫尽去,万国赞。
《庆余年番外之轻眉传》
一
叶轻眉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神庙外正下着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大雪弥天盖地,化成仿佛要掩盖一切真相的纯白,将冰雪中的神庙映衬得宛若天堂。
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推开站在床边的清秀少年递过来的厚重冬衣:“谢谢,姐姐我不冷。”
少年身着剪裁简单的黑衣,眼前蒙着块黑布,听了这话后神色却没有半分变化,悬着的手执拗地举在叶轻眉眼前。
“真是个木头疙瘩。”叶轻眉气愤地挥起拳头,奈何小小而又肉乎乎的拳头没有半点震慑力,只得悻悻放下,老老实实穿起了衣服,托着腮愣愣望着窗外。
“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
这一年叶轻眉四岁,准确来说,是工科女博士叶轻眉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个年头。
自从一场车祸后,再醒来的她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培养皿里,营养液包裹着新生的躯体,却没有让她有丝毫不适。
“我这是重生了还是被克隆了?”无数念头出现在叶轻眉的脑海里,可这具小小的躯体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有限,最多只能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咿呀声。
直到叶轻眉一岁多可以下地的时候,她才确认自己确实来到了一个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时代,而自己身处的地方,则是身处北极而被称作神庙的…军事博物馆。
神庙里除了她自己,便只有几个冰冰冷冷的黑衣人,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除了不爱说话,扮相奇怪,仿佛在cos伊利丹之外,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叶轻眉对这些人的来历并非不好奇,前世的记忆也让她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但她并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而是日复一日地尝试着与这些寡言的黑衣人沟通。
如果神庙里有第三者在场,便会常常看到这般有趣的景象,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挂在一个清秀少年的背上,仿佛公主一般巡视着空荡荡的大厅,向对分布在四周仿佛石像般的黑衣人们打着招呼。
“大个子,你一定是吃了很多饭才能长得这么高。”
“三颗痣,我今天穿的衣服好看吗?好看的话你就不要说话。”
“木头疙瘩,还是你好,肯背着我到处逛,他们都不和我说话,哎,我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
神庙外常常下雪,外面是千年不化的冰山,叶轻眉也曾想过走过这一片冰天雪地,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这小小的身体实在是经不起折腾,倘若在这片白里迷失方向,便是有去无回,更何况那些黑衣人虽然沉默,但当自己想要走出神庙时,便会阻拦。
每想到这,她总是气得牙痒痒,紧紧攥着自己的小拳头,暗暗谋划。
再过几年,再过几年姐姐我一定走出这个破神庙,到时候我要做首富,揍皇帝,还要吃各种好吃的。
叶轻眉的出逃计划戛然而止在第四年的第七个月,那天,沉寂许久的神庙来了客人。
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在跨过迅猛肆虐的风雪后,终于倒在了神庙的石阶前,许久没有站起的力气。
叶轻眉躲在柱子后面远远的观望着,二人瘦得只剩骨头,穿着厚重的羊皮袄子,身上都带着斑斑的血迹,在冰雪的封冻下变成了一种古怪的粉红色。
其中一人面容阴郁,在休息片刻后终于奋力起身,似乎想要去寻找进入神庙的通道,而另一人则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虔诚地跪在庙前的石阶前,不停叩首。
叶轻眉的双眼一转,清脆的声音透过神庙的屏障传出。
“喂,那边那个跪着的,你是来干什么的?”
跪在阶前的年轻人猛然抬起头来,空洞的双眼里乍然出现难言的神采。
“大魏苦荷,来神庙寻长生之法。”
叶轻眉感到有些好笑,果然无论是在哪个时代,人类都会对长生抱有幻想,长生有什么好的,你看机器人不也长生。
她清了清嗓子:“长生之法没有,延年益寿的法子倒是一大堆,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可以给你……”
那天的场面颇为戏剧,刚逃出神庙的叶轻眉一头扎进了碰巧回来的另一个年轻人怀中,而苦荷则拖住了从神庙里冲出的黑衣人,三人在风雪的掩映下顺利脱出了神庙的监控范围。
那两人不知为何突然把自己奉若神明,叶轻眉也没有诚实到戳破他们的无聊幻想,而是拿了颗从神庙里偷出的丹药打发了他们,让他们发下了此生不再靠近神庙的毒誓,三人不断向南,远离这极寒之地。
叶轻眉不断想象着来到人世间将会发生的故事,唇角不觉向上翘起,在这极寒之地呆了四年多,终于有机会去看看人间繁华了。
她的余光瞟到那个自称大魏镇抚司双营指挥使的肖恩正偷偷看着自己,赶忙收敛了笑容,变得一本正经。
“看什么看,再看眼珠子就要没了哦。”
肖恩吓得一哆嗦,脖子缩进领口,不再说话。
而另一侧苦荷则翻看着自己珍而重之藏在怀里的书,脸上是难明的笑意。
叶轻眉又向北看,雪在无穷的黑色白天里落下,只有低吟的风声推动着雪花,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她突然心中一动,一个难以抹除的想法涌上来。
他也太可怜了。
极北之地,神庙。
身着黑衣的少年呆呆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总感觉自己似乎缺失了那么一小块,尽管全身上下都完好无损,但眼前总会出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可自己明明不该有这般感情。
那个小女孩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留下烙印的呢?
她像一道光芒般,突然就出现在了这冰冷的神庙中。
她一点点长大,自己也逐渐习惯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她贪睡,不爱吃饭,下雪天不喜欢穿厚衣服,还总喜欢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四处巡视。
可她现在突然消失了,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
全世界的风雪在此刻似乎都落到了黑衣少年的身上,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沉默地注目着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一脚深一脚浅,蹒跚地冒着风雪向神庙走近。
这里是北极,也常常会有不长眼的狐狸兔子前来觅食,但无一例外都被神庙的守卫当成了食品贮藏。
眼看那个身影已经走到了跟前,少年站起身,警惕地举起双手,而那个身影却突然抖动了一下,头上身上的雪窸窸窣窣地落下,露出了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和脸颊。
小女孩仰起头看着他,伸出了小小的双手,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和我一起走吧。”
“对了,还没有给你起名字呢。”
“嗯…就叫你五竹吧。”
黑衣少年弯下腰来,自诞生以来便井然有序的大脑一片混沌,良久之后他才艰涩地开口,问出了一个本未被记录在程序里的问题。
“你…你是谁?”
“哎,你终于说话了呀!”小女孩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嘛,我是小仙女呀。”
少年古井无波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小女孩却已经灵巧地爬上了他的背部,抱住了他的脖子。
“难得回来一次,不带点东西走就太可惜了。”
“小竹竹,姐姐带你去抢劫!”
那天,神庙外的风雪似乎停了半刻,一个黑衣少年拎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背着一个小女孩,在千年未曾变过的雪地里,踏出了一串串通向广阔世界的脚印。
二
东夷城地处北魏边境,因为海路陆路发达,往来旅人商客不断,倒也称得上繁华。
这天,东夷城来了一对旅人,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莹白色纱衣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手上拿着串糖葫芦,在大街上新奇地东张西望。
而时刻站在她身后的则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少年,大概是眼睛有些问题,系着块薄薄的纱布,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这是常见的大户人家出门的配置,一个小千金再加上一个大高手,奇怪的是,这姑娘的岁数也太小了些,而这高手,看上去也不怎么高。
小姑娘跑到一家胭脂铺前,试了几款,却因为不得要领,把脸颊涂得一块深一块浅。
她转过头来问身后的少年:“小竹竹,你看我好看吗?”
被称作小竹竹的少年半晌没有说话,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涂之前是好看的。”
“涂之后呢?”
“像猴屁股。”
迎客的小厮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又连忙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
“我家这胭脂,是采集了上好的玫瑰花瓣,用干净的石臼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浆后,用细纱过滤取汁,再把当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晒干,才做成的。”
到底是不是这样制成的尚且不知,但往常这样一番话,便能把那些未经世事的姑娘们哄住,轻而易举掏空她们的荷包。
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并未动心,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哦”。
小厮仍不死心,继续说道。
“这样的一盒胭脂,小的自作主张,只卖您二两银子,简直是物超所值。”
小姑娘的眼睛突然一亮,“二两银?”
小厮感觉自己费的口舌终于得到了回报,白花花的银子仿佛正对着自己招手,刚准备去拿两盒胭脂来,转过头时那个小姑娘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离胭脂铺子不远的槐树下,身着莹白色纱衣的小姑娘双手抱胸,踱着步对着身旁的少年老气横秋地说。
“小竹竹啊,你知道这东夷城最多的是什么吗?”
“人?”黑衣少年有些不确定。
“这么笨怎么做我叶轻眉的帮手?”小姑娘摇了摇头,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轻轻开口。
“是商机啊。”
东夷城的正中央伫立着一座巍峨的城主府,而离城主府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青树。
晌午的太阳正烈,叶轻眉和五竹在城里晃悠了大半天,终于将这座城逛了一小半,五竹自然是不会乏的,可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是容易累的年纪,便索性停在大青树下纳凉。
青树庇护着的不止这两个外来客,还有一个拿着木棍的小孩。
叶轻眉好奇地在这个同龄人的身旁蹲下:“喂,小孩儿,你在干什么?”
“数蚂蚁。”小孩头也没抬,依旧划着手上的木棍。
“这么多蚂蚁怎么数得过来。”叶轻眉撇了撇嘴。
“两百三十七只。”五竹突然开了口。
这下惊讶的便不止叶轻眉一个人了,那个小孩也抬起了头,看向了这个依旧面无表情的少年。
叶轻眉这才有机会看清这孩子的脸,两个眼睛隔得很远,并不挺拔的鼻子上有着好几片黑渍,鼻子下还挂着两串清水鼻涕,总之看上去颇有些鲁钝。
“小孩儿,你叫什么?”叶轻眉问。
“他们都叫我白痴。”这孩子回答了叶轻眉的问题,却未曾停下,而是看向了五竹。
“我本想把这群蚂蚁全部杀掉,这样蚂蚁的个数便是零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轻眉这才注意到青树下已经横陈了不少蚂蚁的尸体,而罪魁祸首正是那孩子手中的木棍,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五竹迎着那孩子的目光,依旧是面无表情,许久之后,大概是注意到了旁边的小姑娘在不断朝自己使眼色,才开了口。
“你别再杀蚂蚁了,我可以教你。”
三
白痴自然不可能姓白名痴,前世看过不少苦情戏的叶轻眉没有拒绝孩子向他们发出的邀约,而是与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轻易地便从他的诉说中拼凑出了一出苦情戏。
母亲是城主府中的丫鬟,在与城主一夜风流后生下了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孩子自小在众人的白眼中长大,没有玩伴,没有人关心,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所以只能蹲在那棵大青树下数蚂蚁。
他在想什么呢?叶轻眉看着孩子沉默的背影想。
可两世为人的记忆并未能给她答案。
孩子的住所在城主府侧门的一个低矮小屋,以前被用作堆放杂物,而现在则用来安置城主府里这个杂物般的闲人。
叶轻眉稍稍顿了顿,叫住了那个正准备开门的孩童。
“我该怎么称呼你?”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也叫我白痴就行。”孩子抹了把鼻涕,面色平静。
“不行,这样也太不尊重人了。”叶轻眉斩钉截铁地说,说来也怪,她现在明明是七八岁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意外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什么叫尊重?”孩子问。
“就是别人都不会嘲笑你,而你说的话所有的人都会认真听。”
依旧流着鼻涕的小孩儿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否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叫我阿蛮吧,我娘亲死之前总是这样叫我。”
“阿蛮。”叶轻眉伸出双手,“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阿蛮愣了一下,手掌微微颤抖,不知该拿起还是放下。
“阿蛮,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的五竹突然艰涩地开了口,伸出了双手。
后世的人一定未曾想过,即便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四顾剑的脸上,也曾出现过这般灿烂的笑容。
那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晚,初到东夷的叶轻眉和五竹窝在阿蛮的小屋里,不算溽热,倒也还算自在。
因为是杂物房改建的原因,阿蛮的屋子还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棵不知名的树,露水从叶片滑落,落在树下的大肚子水缸里,泛起一阵阵涟漪,地上的砖石缝因为疏于打理,长满了青苔,旁边几丛野花还没开,但叶子熙熙攘攘的挤在一起,晃出了几片换了几代却仍似当年的绿。
五竹履行了他的诺言,开始在院子里教阿蛮数蚂蚁,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习武,这个从小命运坎坷的孩子在武道上的天份上倒是意外的高,叶轻眉从自己的大箱子里翻了好久,才找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秘籍。
“喏,你以后就练这个。”
那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烂书上写着四个遒劲的大字—四顾剑诀。
而与院子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叶轻眉则在暗自打着小算盘。
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
武功?谁能打得过门外的小竹竹啊喂。
权力?就算是皇帝在箱子里的那样东西面前,也只有发抖的份吧。
思来想去,也只有钱了。
她用笔在面前的宣纸上缓缓下笔。
赫然是四个王字。
紧接着她又面色严肃地补上了好几划。
“玩玻璃球”。
四
曾经有一艘欧洲腓尼基人的商船,满载着晶体矿物“天然苏打”,航行在地中海沿岸的贝鲁斯河上。由于海水落潮,商船搁浅了,于是船员们纷纷登上沙滩。有的船员还抬来大锅,搬来木柴,并用几块“天然苏打”作为大锅的支架,在沙滩上做起饭来。
船员们吃完饭,潮水开始上涨了。他们正准备收拾一下登船继续航行时,突然有人高喊:“大家快来看啊,锅下面的沙地上有一些晶莹明亮、闪闪发光的东西!”
船员们把这些闪烁光芒的东西,带到船上仔细研究起来。他们发现,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上粘有一些石英砂和融化的天然苏打。原来,这些闪光的东西,是他们做饭时用来做锅的支架的天然苏打,在火焰的作用下,与沙滩上的石英砂发生化学反应而产生的物质,这就是最早的玻璃,后来腓尼基人把石英砂和天然苏打和在一起,然后用一种特制的炉子熔化,制成玻璃球,使腓尼基人发了一笔大财。
前世身为工科女博士的叶轻眉对这个故事并不陌生,只是而今被困在小女孩的躯体里,又被时代的枷锁牢牢禁锢,想要像以前那般试验自然颇为艰难,所幸东夷城人来客往,那些必备的原材料并不稀缺。
所以在阿蛮的小屋第十一次发出爆炸声后,五竹和阿蛮冲进屋子,只发现桌子上摆着一颗闪闪发光的透明物体。
“我知道这是什么。”阿蛮拿起桌上的物件,“我在书上看过,高僧得道后会留下一颗舍利,小姐应该是坐化了。”
还没说完,他的头上就被狠狠赏了一记板栗。
“坐化你个头啊。”浑身黑灰的叶轻眉从门后跑了出来,抓住那颗闪闪发光的玻璃珠,“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连我这个白痴都知道这不是银子,小姐肯定是被炸傻了。”阿蛮说。
回应他的是五竹的一个脑瓜崩。
“不准这样说小姐。”
城主府角落传来的异响或多或少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这一日,几个蛮横的家丁闯进了阿蛮的小院,为首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肥胖妇人,居高临下地环顾四周后,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这杂物院,倒是被收拾得有模有样。”
阿蛮听到声响,赶忙从房间里走出来,叶轻眉与五竹去了集市,家中便只有他一人。
他未曾说话,只是站在那,挡住了房门。
那妇人并未用正眼瞧他,嘴上却不住的冷嘲热讽。
“哟,我们城主府真是出了个人物,未经许可就留外人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谋划什么大动作呢。”
她一挥手,身上的赘肉仿佛波浪翻涌般层层叠叠,“给我把东西都扔出去。”
几个家丁迅速地靠近,但阿蛮却牢牢把住了房门,任凭如何被拉扯都没有让出半步。
毕竟也算是城主的骨肉,那几个家丁也未敢做出再出格的事,而是齐齐望向了肥胖妇人。
那肥胖妇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群没用的东西,给老娘让开。”
她庞大的身影仿佛能吞没阿蛮瘦小的身体,只听“啪”的一声,阿蛮的右脸颊便已高高肿起,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盯着肥胖妇人,仿佛在盯着大青树下的一只蚂蚁。
肥胖妇人似乎被这眼神弄得有些不舒服,又抡起了厚重仿若蒲扇般的巴掌,“小畜生,让你挡路。”
她的巴掌还没落下,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凉意,紧接着是一声软软的女童声音。
“你说谁是小畜生?”
五
肥胖妇人惊恐地回头,却发现一个只有半人高的小姑娘拿着一柄闪烁着寒芒的匕首抵在自己的后心,因为够不到,只能微微踮着脚。
这样的场景自然是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可笑,可她却丝毫笑不出来,因为院子里还有一个人,一个黑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放倒了所有的家丁,拎小鸡一般地把他们整整齐齐堆叠在一起。
肥胖妇人刚想发声,背后的小姑娘又开了口。
“不要大喊大叫哦,要不然匕首可是不长眼的。”
小姑娘轻轻旋着匕首,尖利的刀锋轻易地划破了春夏轻薄的衣衫,抵在肥胖妇人的赘肉上,让她感觉到隐约的刺痛与凉意。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刚才骂他是小畜生对吧?”小姑娘轻轻说,“如果阿蛮是小畜生的话,那你们的城主大人就是大畜生咯?”
她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回头望了望那些呻吟着的家丁,又对着眼前的肥胖妇人说道。
“那你们这些城主府的下人,岂不是畜生不如?”
胖妇人心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城主府不留外人过夜,本来就是这小…他犯了忌讳。”
“哦?这里原来是城主府啊?我看这里年久失修,冬凉夏暖,还以为是放杂物的地方呢?莫非,你们城主府里,是专门设计来放垃圾的?”
胖妇人被气得微微发抖,却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这是夫人的命令,还请您不要为难下人。”
“没意思。”叶轻眉放下了匕首,又轻轻叹了一声,“我们自然会搬走的,可你要是再过来骚扰,这身肉可就剩不下几斤了。”
胖妇人如蒙大赦,和地上忙不迭爬起的家丁,屁滚尿流般地跑出了小院。
看到小院终于恢复了清净,叶轻眉这才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转身看向站在后面的五竹。
“小竹竹,姐姐刚才表现好吗?”
“尚可。”
小姑娘听到这句评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苦恼地轻跳了几步,发出一声叹息。
“我太矮了。”
她又走到阿蛮跟前,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脸颊上的红肿,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怎么就不知道躲一躲呢,东西扔就扔了,又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干嘛要挨打?”
阿蛮低着头,抓着衣角的拳头微微攥起:“我不想让她碰你们的东西。”
叶轻眉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又拍了拍阿蛮的肩膀:“你是个高手。”
“可我什么都没做成。”阿蛮疑惑地挠了挠头。
“但你在我心中永远是个高手。”叶轻眉说。
入夏的时候,叶轻眉和五竹搬离了城主府的小院,在东夷城的某地租了处宅子。
叶轻眉自然是邀请过阿蛮来住,可这执拗孩子只是不断摇头,这事也就被一笔带过了。
所幸宅子离城主府也就几里的路程,倒也方便往来。
那年夏天,叶轻眉的第一家玻璃铺顺利在东夷城内开了起来,面对这些新奇玩意,往来的商客很少有不心动的,即便说不上是日进斗金,半斗总是有的。
叶家玻璃铺越做越大,伙计越招越多,又在往来东夷城的商人里找了几个当掌柜,到了最后,大小事务,也都不怎么需要叶轻眉打理。
夏天快结束时的一个晚上,叶轻眉坐在宅院内的藤椅上,轻轻摇着扇子,看着星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呀。
五竹轻轻推开院门。
叶轻眉鼻子嗅了嗅,接着又微微皱起。
“小竹竹,又出什么事了?”
“有几个宵小闯进了库房,伤了几个伙计。”五竹如实回答。
“以后杀心不要这么重嘛,好不容易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叶轻眉叹气。
五竹转头看说话的小姑娘,漫天的星辰倒映在她的眼眸里,在流萤的微光映衬显得愈发明亮。
一声“滋哇”声适时响起,又引起了周边树上的一阵附和。
那是那年夏天最清澈的蝉鸣。
六
叶轻眉来到东夷城的第五年,城里突然发了水灾,东夷靠海,往日的衣食父母此时便成为了择人而噬的野兽,无情地破坏着所有挡在面前的障碍。
等到大水平息,商道,农田便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叶家的生意自然也受了影响。
玻璃这东西,是平民眼里的奢华物件,富人眼中的新鲜玩物,到了大家都收紧裤带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多往上面掷钱。
富人家也有下人要养,粮食的涨价是实打实的,大部分人都吃不上饭也是实打实的。
叶家凭着这几年的丰厚积蓄,倒没过上下人也吃不上饭的日子,甚至还能余下些钱来,开粥铺赈济街上的灾民。
“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个来,都有都有。”
出声的正是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叶轻眉,身为叶家大掌柜的她并未像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般囿于深闺,而是常常抛头露面。
东夷城都知道叶家商铺有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掌柜,很多人都猜测她是某个巨贾的女儿,只是提前来熟悉一下家族的生意,但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才知道,这个女掌柜,几乎是白手起家,在几年内便打造出了叶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没了没了。”
赈济的粥很快就被街上的灾民一抢而空,叶轻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转身对一直站在身后的五竹说。
“小竹竹,你知道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吗?”
“粥。”五竹诚实地回答。
“是钱啊,钱啊。”叶轻眉有些哭笑不得,“玻璃和肥皂生意能赚的钱终究有限,还是得想想别的出路。”
她正在打着小算盘,却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蛮。
自从叶家的商铺开起来之后,阿蛮来的次数便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到了最后,只有在武道一途遇到困难的时候,才会前来向五竹讨教。
他的剑道进展颇快,可却与五竹不尽相同,倘若说五竹的剑意是随心所欲的清风,阿蛮的剑意则更像一击致命的凶兽。
叶轻眉知道这个已经快和五竹一样高的少年过得并不好,尽管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可在他身上却看不出任何少年人的生气,瘦得和麻杆似的身材,再加上呆滞的面容,整个人看上去颇为古怪。
他的脸上总是会添上几处新伤,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城主府的那些人打的。
这些年来,叶轻眉想过各种办法,包括偷偷给他塞钱,劝他从城主府搬出来,可没一个奏效的,塞的钱总是被他又偷偷放了回来,而直至现在,阿蛮还住在城主府角落的那个小院子里。
“阿蛮!”叶轻眉从人群中挤过,叫住了那个瘦高的少年,“好久不见了。”
阿蛮却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他的额头上有一处伤痕,像是被人用指甲抓过。
“你吃饭了吗,一起去吃饭吧。”叶轻眉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进了叶家宅邸。
这少年大概的确是饿得狠了,饭添了一次又一次,叶轻眉的嘴巴也越张越大。
“我吃饱了。”阿蛮终于放下了碗筷,站了起来。
叶轻眉这才发现他腿上似乎也有伤,刚才还没觉得,现在凑近一看,确实是有些不灵便。
“你又被打了吗?”叶轻眉问他。
阿蛮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打回去?”叶轻眉愤愤伸出拳头,“他们打你,你也打他们。”
阿蛮抬起头,他的眼神有着些说不出的复杂意味,却让叶轻眉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场景,那天,这个孩子也是用着这样的眼神,在大青树下数着蚂蚁。
“那里是我的家。”阿蛮转身向外走,“谢谢小姐款待。”
“等等。”叶轻眉叫住了阿蛮,拿出了一个包裹,“这些给你回去吃。”
这次他没有推脱。
这年元月,城主府突然起了一场火,火光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显眼。
叶轻眉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站到窗前望去,旋转而上的黑烟仿佛是一场大事件的预兆。
“我去看看。”五竹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
叶轻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城主府偏院。
一个瘦高的少年正站在一个角落,愣愣望着起火的院子,和一旁大呼小叫来救火的家丁。
少年转过身来,从旁边的树下拾起一根树枝。
“快去救火啊,你拿着根树枝准备干啥呢?”一个提着水桶的家丁没好气地冲少年吼了一句,接着又匆匆跑开。
他没注意到的是少年空洞得可怕的眼睛和仿佛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去杀人。”
七
很多人都觉得阿蛮是个傻子。
但不包括费介。
那年,碰巧路过东夷城的费介被城主请来医治府上的一个傻子,尽管说是城主的远房亲戚,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这座城市的掌权者,与府内一个丫鬟生下的私生子。
费介只是和那时尚且年幼的阿蛮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了一句话。
“此子无药可医。”
于是阿蛮便在所有人的歧视下长大了,也成了那些视他作眼中钉的人不太舒服的心病。
可一个傻子能做什么呢?偌大的城主府还容不下一个傻子吗?
更何况让他在眼皮子底下长大,连城主府的下人也能去踩上两脚,不是更加有趣吗?
所以当阿蛮拿着树枝,踏着尸体走到城主夫人面前时。
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顿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失控感,失声叫了出来。
“你,你想要干什么?”
阿蛮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完全不像刚刚用树枝戳穿了两个八品高手喉咙的样子。
“为什么,你们不能让我好好活着呢?”
“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生。”城主夫人尖利的声音划过夜空,“那个不要脸的贱人,不就是想一步登天吗,做梦!”
“你不该出生。”阿蛮自嘲般地笑了笑,“这句话我娘亲也对我说过。”
“可生我之前,你们这些人,有问过我的意愿吗?”阿蛮看向城主夫人的眼睛,“我娘从来没有想靠我一步登天,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意外,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那道貌岸然的夫君呢?”
“自从我生下来,所有人都想我死,甚至包括我的娘亲,她本来是普通人家女儿,进了城主府当了婢女,只想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可有一天,你们口中的城主大人却突然闯进了她的房间,又过了十个月,我出生了。”
“自打我记事起,我娘就经常打我,她很奇怪,总是在打完我之后抱着我痛哭,嘴里絮絮叨叨,可我却再也不愿意多说话。”
“城主府发给我娘的银子,还没到手上就只剩了几枚铜钱,我娘便只好替人缝衣服,她本来只是照顾起居的丫鬟,不常做这些活,手上被扎得都是针孔,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有一天我娘没有再回来,所有人都告诉我她是跳井死了,他们都以为我还小,我不懂事,我是个傻子,可他们都不知道,那天我就在那口井旁的一棵树上,看着我娘被推进了井底。”
“我不敢出声,因为我怕我出声了,也会被推进井里,我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她太苦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忍气吞声,就是想好好活下去。”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最后的倚靠也烧了呢?”
阿蛮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还好你们以为我是一个傻子。”
那天费介看着蹲在树下的年幼孩童,只问了一句话。
“孩子,你想要什么?”
那个孩子用树枝划着地面,好像在画一幅地图,头也没有抬。
“我想活着。”
这注定是会被载入东夷城历史的一天,这天晚上,城主府的几乎所有嫡系,都被一个少年拿着一根树枝杀了个一干二净。
这场屠杀精准得可怕,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没有因为场地的复杂而产生片刻停顿,仿佛提前预演过千万遍。
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场火上,直到一个想要趁火打劫的地痞偷偷闯入内院,才发现院里已经没有了活人。
当然,也并非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故事的尾声,阿蛮丢下了手上那根沾满了鲜血的木棍,对站立在墙头上的黑衣青年轻轻说道。
“谢谢你没有出手。”
紧接着他又向那青年行了一个大礼,说来也怪,这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弯腰。
“请代我和小姐说一声。”
“东西很好吃,我很感激。”
“只要我还在东夷城,叶家就不会有倒下的一天。”
“对了,还有一句。”
“阿蛮已经死了,世间只剩四顾剑。”
东夷城卷完。
八
儋州港在庆国的东面,因为靠着大海,而南方的几个港口又还未开始建设,所以承担着国家的海路贸易重任,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这两年位处北魏边境的东夷城换了主人,新的秩序被迅速从水灾后满目疮痍的城市上建立了起来,与秩序相伴的则是日益上涨的关税与严密的监控,东夷城中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落到了一双无形的眼里。往来的散商港脚们见能捞到的油水日益稀薄,目光便转投向了地处南方,市场尚未规范化的庆国。
这天,港口来了一艘客船,船上陆陆续续下来了几个提着包裹的旅人,一副商人打扮,对于繁华的儋州港而言,这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走在最后的那对男女,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少女,走在后面的则是一个拎着巨大黑色箱子的黑衣青年。
少女晃晃悠悠地从船上跳下,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带海腥气的空气,才缓了过来,转头对身后的青年抱怨。
“这船都快把我的眼珠子晃出来了。”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青年面无表情。
“这一点也不公平。”少女愤愤地挥了挥拳头,紧接着,她的注意力又被人来人往的港口所吸引,雀跃道,“这南方的景色,就是和北方不一样。”
这一对男女正是来自东夷城的叶轻眉和五竹。
大概是因为自叶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后,觊觎的宵小源源不绝,五竹的剑意也越来越凌厉,抑或是因为这个不安分的小姑娘已经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早在一个月前,叶轻眉就变卖了东夷城的大部分产业,然后登上了驶往庆国的客船。
而目的地,便是这同样位于海岸线上的儋州港。
叶轻眉并未在海边多逗留,而是急吼吼地扎进了进城的人群中,尽管买的是上等的客票,可这几天在船上的吃食,却是不尽如人意。
新鲜瓜果自然是难以储存,而精心腌制的鱼干腊肉,果脯蜜饯,刚入口时倒是惊艳,连吃好几天也难免倒胃口,若不是偶尔能在海上捞些水藻鲜鱼改善下伙食,只怕早就要掉几个膘来。
五竹倒是无碍,叶轻眉在航行中途便受不了这样的罪,开始谋划着造一个冰箱出来,但想到这个世界的科技并不发达,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只得悻悻作罢,成天长吁短叹。
儋州港内最大的酒楼唤做月明楼。
这月明楼的主厨,听说曾是某个小国御膳房的掌勺,当年北魏征伐四方,山河破碎,便只能背井离乡,不知怎么,就到了儋州港,但手艺终究是骗不了人,一眼便被当时月明楼的掌柜看中,而本来门可罗雀的小酒楼也借势咸鱼翻身,一路水涨船高,一跃成了城内最顶级的馆子。
叶轻眉刚走进月明楼,就被里面的阵仗吓了一跳,大堂里坐满了人,就连旁边的走道,也站满了等待的食客。
叶轻眉费力地挤上二楼,因为要多付二两的雅座钱,人却是少了些,但满眼也寻不着空位。
她刚想再往三楼走,却被小二给拦住了。
“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三楼只接待贵客。”
叶轻眉奇道:“你们这酒楼倒是有意思,上门的钱也不赚,该收多少钱收便是了,我又不会少你们的。”
说罢她晃了晃五竹递过来的荷包,包里亮闪闪的却不是银子,而是一片片金叶子。
那小二见状也是动容,却依旧陪笑道:“这三楼乃是大师傅亲自掌勺,所以一次只能接待一桌,倘若怠慢了客人,那也是我们担待不起的,您若是想来,我自做主张替您安排个时间,保证让您满意。”
叶轻眉刚想开口,楼上却悠悠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让这位姑娘上来吧,坐在我们这桌便是。”
九
月明楼三楼的格局,自然是与下面二层不同的。
因为地势极高,从镂空的雕花窗桕向外望去,便能一眼看尽整个儋州港的全景,窗户周围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也未必能瞧出个好来,只是落款极多,想必是价格不菲,四方的角落里都设着半人高的汝窑花囊,没插着花,却不断有花香从瓶口传出。
三楼正中央是一张紫檀木桌子,桌上已经摆着几道精美的小菜,而桌旁的官帽椅上,坐着三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三人虽分散坐着,却隐隐有以中间那位为尊的意思,那人生得颇为好看,眉锋似刀,凤眼狭长,偏偏却有着一丝不怒自威的气质,此刻正看着拾级而上的叶轻眉,笑容温醇。
正是刚才出声邀请的那人。
叶轻眉倒是没有多客气,走到桌前便落了座,身后的五竹拎着巨大的黑箱子,并未落座,只是站在叶轻眉身后。
一旁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面露奇色,中间的那位公子哥儿却是笑容更盛。
先开口的却是旁边坐着的那一位。
“我家公子今日出游,正巧在这月明楼上落座,看到小姐被阻拦,便出声邀请,还望小姐不要见怪。”
眼前这人约莫二十岁年纪,生得倒是唇红齿白,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只是声音却十分细软,颇有一股说不出的阴柔气。
换做是别人,恐怕要多看他几眼,但两世为人的叶轻眉却并未在意,只是摆摆手:“当然不见怪,若不是你家公子,我恐怕就要饿死了。”
她又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在这种场合说些什么,本来这样的场景,大多发生在武侠故事里,恶少在酒楼调戏从家里跑出来的小姐,再被从天而降的大侠狠狠收拾一顿。
可现在这些人倒是客气得很,这不是写在书中的故事。
她眼珠一转:“我叫叶轻眉,这位是我的朋友五竹。”
开口的还是刚才那人,“我家公子姓李,我姓陈,名五常,叫我五常就好。”
叶轻眉心想你家公子莫不是哑巴,怎么还要人代为自我介绍?况且只介绍姓氏,难不成以后唤他作小李子?当然倘若只论颜值,倒也不是不合适。
她的幽思很快就被桌旁另一个年轻人的言语打断。
“我姓范,叫范建。”
“咳咳。”叶轻眉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好意思,嗓子有些干。”
那长相平平的年轻人一脸自豪:“我爹娘自小便希望我长大后可以建功立业,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敢问令尊名讳?”
“我爷爷希望天下长治久安,太平一统,所以我父亲叫范统。”
叶轻眉静默无语,良久后才朝他竖起拇指:“好名字。”
月明楼上菜很快,大概是只用招待一桌的原因,
小二很快就陆陆续续地端上了几道菜色精美的佳肴,香味一直往人鼻子里钻。
叶轻眉动了几筷,就没有再往嘴里送东西,好吃是不假,可也没什么新意。
那坐在中间的青年这时终于开了口。
“倘若菜色不合姑娘的口味,姑娘想吃什么,尽管点便是,今天的这桌菜,便记在我的账上。”
从北方来的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突然展颜一笑,她本身就生得极美,这几年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一笑,便晃得坐着的那几位有些恍惚。
“小女子谢过这位公子,初到此地,思乡情切,只想点些故乡的吃食。”
姓李的公子笑道:“看姑娘衣着,应该是来自北方,月明楼这位厨子,曾周游过列国,对他而言,其他菜式倒也不是难事,姑娘还请不要拘谨,便是他做不出的,本公子也能想出办法。”
叶轻眉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狡黠,像一只小小的狐狸:“这可是你说的,那好。”
“小二,给我来三块吮指原味鸡,两块新奥尔良烤翅,一份薯条,一个香辣鸡腿堡,一杯可乐。”
十
要说这月明楼的大师傅,确实是颇有些手段仅凭叶轻眉的叙述,便将这些菜色还原出了五分,虽说原味鸡只是普通的炸制过,烤翅不过是刷过蜂蜜炙烤的普通鸡翼,汉堡的面包是由两个发面馒头代替的,但薯条倒是粗细均匀,颇为酥脆。
可乐自然是无法做出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以沙蜜和糈米作为原料的饮料,被唤作百花春,因为发酵过,倒也有些气泡。
总而言之,倒是来到这世界后第一次尝到属于过去的味道。
那三个青年,倒是吃的啧啧称奇,一直没停过筷子。
名叫范建的年轻人油光满面,边啃着鸡腿,边含糊不清地对叶轻眉说:“姑娘家乡的菜色果然名不虚传,有机会我一定要前去拜访。”
叶轻眉撤了撇嘴,叹了口气:“一看你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些吃的还是差点意思,要是给我点时间,倒说不定能把味道还原个七七八姓李的公子闻言一笑:“叶姑娘倘若有心于厨艺之道,可以来我庆国京都,必定会大受欢迎。”
还没等叶轻眉开口,范建就又接过了话茬:“没错,到时候一定要取个响当当的名字。”
思绪已经飘了十万八千里的小姑娘撑着下巴,突然起了逗逗他们的念头,眼珠乱转:“酒楼这行当,最需要的就是客人的肯定,而德行,是做任何事都需要的,我家乡的菜品,又是以鸡肉为主,那不如就叫…”
“肯德鸡!”
从酒楼出来,已经快到未时。
大概是因为年龄相仿,叶轻眉又丝毫没有大姑娘家的羞涩拘谨,几人倒是相谈甚欢。
那三人并未多透露自己的身份,但并不难推断出,他们是从庆国京都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那姓李的身份最高,只不过眉头间总是有一股忧色,尽管如此,行为处事却都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名叫范建的,基本一直在吃,倒是瞧不出什么心眼。
最让人在意的是那名叫陈五常的年轻人,席间虽然一直笑看,却隐隐与人有一种隔阂感,即便是在和另外两人谈笑的时候,叶轻眉似乎能捕捉到那一点隐藏得极深的怯懦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另外两人在扶看他,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向下坠。
而等待他的,是无底的深渊叶轻眉在东夷城也曾见过那样的人。
庆国三人组,吃过饭后便走向了码头,说来也巧,这竟是他们在澹州港逗留的最后一天。
李姓公子站在码头前,看着不断起伏的海浪,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的海风,不知在想些什么,范建则与他并看肩,转头一看,竟是在用竹签剔牙。
名叫陈五常的白净青年则是站在离他们二人一臂远的身后,怔怔出神。
叶轻眉偷偷跑到陈五常的身后,轻轻把他往前推了推:“这么好的风景,站这么靠后做什么,难道是怕掉下去?
她又指着前面的两人:“放心,尽管我不会游泳,但他们两个一定会救你的。”
陈五常先是一愣,又轻轻柔柔地说:“谢谢叶小姐范建听到这话后回头龇牙咧嘴,做了个狗刨的姿势。
李姓公子则微微一笑,向叶轻眉抱了抱拳。
那日澹州港的海风格外温柔,吹的几个年轻人倒是有些倦,几个人站在码头上,相接的天海把视野染出一片蓝。
李公子转头看向这个与自己并肩的少女:“叶姑娘当真不与我们一起回京都?”
“不去,我这才刚到庆国,等我玩够了,再去京都找你们。”叶轻眉戳了戳一直没说话的五竹,是吧,小竹竹。”
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五竹回答范建插嘴:“到时候别忘了带上你硏制岀来的烤鸡。”
几人哈哈大笑,海浪一阵阵地拍击岸边,涛声逐渐淹没了离别时的叹息。
后会有期。
十一
京都位于庆国北部腹地,不仅承担着国家的政治重任,也是这个国家最繁荣的经济中心。
偌大的城市被一条宽敞的天河大道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往西是平民的住处,往东则是掌管这个国家权力的分散中心,当然,真正的核心,永远在北城的重重深宫中,不算华丽却异常厚实的宫墙包裹着皇宫,让整个皇宫看上去像一只身处篱墙的匍匐巨兽,冷眼看着这片天下的一举一动。
沿着城外宽阔的官道一直向前,便能来到京都的南城门,往来的入京的行人,必须在此接受京都守备的检查,才能走进这座繁华城市。
要说这京都守备,虽然辛苦一些,但勉强也能称得上是肥差,来来往往的商客不少,为了减少麻烦,有点眼力见的都会塞上几锭银子,收不收是一码事,可这油水,却是实打实的,因此,挤破头想混进守卫师谋一份差事的不在少数但对于京都守备叶重而言,今天并不是如意的一天。
在半个小时之前,他被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衣的小姑娘揍成了猪头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很简单,这天正是叶重当值,所以当他看到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提着大黑箱的瞎子缓缓走进城门时,他很本能地就提出了开箱查看的要求。
没想到小姑娘和瞎子并不买他的帐,而是自顾自地向前走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精神的叶重,只得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的肩膀。
然后,人生信条从来都是好男不跟女斗的叶重就不幸卷入了一场实力相当不平衡,可以说是以卵击石的战斗。
更不幸的是,他是以卵击石的那个卵。
所以在此刻,一脸轻松的小姑娘看着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的他,笑嘻嘻地说出“年轻人,你的功夫不到家啊”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只是异常憨屈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有种留下名字,我叔父会来收拾你们的。
小姑娘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指着自己的脸蛋说。
那你记好了哦,小姑奶奶的名字叫叶轻眉。”
距澹州港一别,已经整整两年。
在这两年间,叶家商会又以新的面貌迅速建立了起来,得益于澹州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还衍生出船舶,货运等多条分支,一跃成为了这个小小的枢纽里影响最大的几家商会之一。
眼看着叶家枝繁叶茂,手下又招了几个还算靠得住的掌柜,叶轻眉便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日在码头遇到的那三人,刚好生意也到了瓶颈,去京都这座王城看看,便被安排上了日程。
没想到出师不利,刚进京就碰上了一个愣头青,似乎还惹下了不小的麻烦。
五竹看了眼在地上四仰八叉的京都守备叶重面色严肃地说:“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叶轻眉则是潇洒地转身,摆出了一个起跑的姿势:“当然是……跑了!”
得罪了京都的守备还不跑,你要等他缓过劲找人来把你抓进大牢啊?”一缕微风拂过叶轻眉的发梢,“小竹竹,我先走,你殿后。
这日,天河大道烟尘滚滚,无数人望看一个飞奔女子的背影,感叹着这真是天外飞仙。
而在城东的诚王府正殿。
三个年轻人正围聚在一起,中间的那位面带忧色,正是那日月明楼的李姓公子。
父王今日入宫,这京都,恐怕很快就不会太平了
“世子不必过多担心,这等大事,也并非我们可以左右的了的。”开口的正是陈五常。
“也罢,不说这些了。”诚王世子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正在怔怔出神的另一个伙伴:“范兄,你在看什么?”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影子从王府前一闪而世子殿下与陈五常双双摇头。
范建抓着自己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怪了,这大白天,莫非是见了鬼不成?”